“我也想过跳下去。”
李涯再次见到肖鹏时,是在荣民总医院大门外。
身旁多的是拖着步子从医院走出来的人,身上是大大小小漂泊而来的伤病,零零落落地路过他们身边。
他们就站在零零落落的人群里,彼此望着,似乎谁也不急着走向对方。
有些奇怪,在来台的船上他们明明讲了不少话,作了不少事,可李涯一时间只想起这一句。
那时肖鹏尚是甲板上的一个陌生人,倚在栏杆旁,军装被他穿得笔挺。
说这话时他没看李涯,语气轻缓,平平淡淡。
李涯握紧栏杆的指节松了,不知是因为被一语道破还是因为陡然有了共鸣。
船上的人各有各的苦难,拖家带口者有,孑然一身者有,更有同李涯一样给希望送葬的。
上船时他茫茫然,耳旁是妻离子散的哭喊、苟且偷生的欢欣、怅然若失的自语,来自五湖四海的气味交杂在一起,最终被海水的咸味吞没。
在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事无成,竟是要在一片全然陌生的岛屿上了此一生,便怕了起来。
李涯看了看说话者,看上去很干练的一个人,从前应该是颇有锋芒的。他见惯了天津站那些敛着的、端着的、藏着的,个个深不可测,面前这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将性命攸关的忧思都摊了牌。
于是他们交换姓名。
李涯原想如实相告,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称自己为冯剑,在延安用过的,曾经所度过最状似安宁的生活中的一个名字。
对方叫沈夺,比他的名字还要锐利。
他们不是没有交集,但起初谈得不多。
陆上时光不堪回首,谁都不愿开口,就那么自顾自堵着,让它长出一片野草,再荒在心里。
两人打哑谜,在沉默如金中压抑住焦灼的倾诉的渴望。
后来是肖鹏弄来了一瓶酒,也许是谁喝剩的威士忌。
李涯说不喝,之后便眼见着肖鹏渐渐有些醉了。
肖鹏醉时话语稍显琐碎,他说起军校,说起兄长,说起老师,说起伪装,说起枪声。
李涯便认真听肖鹏的往事,一句句都听进心里去。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至亲至爱纷纷远去,四方利刃剜他的心。
明月从海上升起,映在肖鹏眼中。他的话语仍是铿锵的,眼里却闪动着。
些许风吹过来,没喝酒的李涯很清醒,又觉得有些不清醒。
他似乎能在肖鹏跃动的双眼中看见自己,又像是说话的人成为了自己。
他分明一言不发,却同样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中涌动,许是一股热潮,一股从未能抒发的悲切与不愿屈服。
“可惜,我还是败了。”
肖鹏摘了帽子,海风将他原本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吹散,一簇簇地在他眼前舞动。他背过身来靠在栏杆上,有一丝颓唐。
李涯有如听闻一座神像轰然倒毁,它曾屹立在白日之下,那样高大,周身散发希望的光芒。这轰然的声响他是熟悉的,曾撞击得他心中血肉模糊。
然而在最后的分秒中,所有人都忙着奔逃,摇摆不定,背弃信仰,他以为这声音没人会听到。
“你……怀疑过吗?”李涯的声音颤抖。
肖鹏沉默了。
有浪打来,威士忌在酒杯里晃动起来。肖鹏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要把那些颤动和犹疑都吞下去。
“路是自己选的,我不怀疑自己。”
他的神像,他们的神像,碎片上闪出微弱的余晖,是扎得他们满手鲜血也要护着的。
“你呢?”肖鹏问。
李涯淡淡开了口:“同样,因而我终于没有跳下去。”
肖鹏轻笑,他仰头看海面上的夜空,却没能收住从眼角流出的泪水。
李涯静静在他身旁站着,想起自己也是流过泪的,屈于他从未能打败的敌手。那时他很是不甘心,很是委屈。
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拭去了肖鹏脸上的泪。
他能感到肖鹏的呼吸滞住了。
肖鹏转头看他,说了声谢谢。
海面平静,船上的人们都陆续睡去了。轮船无言地航行着,载着孤寂的生命,在海峡间孤儿似地漂泊。
李涯知道肖鹏是明白了,他便不再讲什么。他们的灵魂如此肖似,软弱与坚硬也是肖似的,只是生命中过客匆匆,将故事变化成不同的悲哀。
还有最后一口酒,李涯从肖鹏手中接过喝了。
月色晃亮,从不喝酒的李涯有些熏熏然。
他的脚步重了,心却轻了。
两人相扶回船舱,不知是谁倚靠谁更多些。
肖鹏到了舱室门前,却不想进去,他回过身来看李涯。
走廊灯光昏黄,制式衬衫在李涯身上有些空荡荡。
肖鹏猜想他近来大约是瘦了不少。
李涯不说话,也不走。他伸出手去抚肖鹏的脸。
肖鹏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了,去吻他。
嘴唇触碰时,肖鹏感到李涯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又缓和了下来。他看到李涯闭上眼,他抓紧了李涯后颈蓬松的碎发。
两人跌进舱室的小床,争先恐后地去解对方的扣子,如同溺水者穷抓一根救命稻草。
然后是吻,铺天盖地,一寸一寸,像要赎清过去所有的孤独。
最深的欲望被含在口中,握在掌心,真实而炽热。在狂热的抒解中,他们找回了自己的生命。
船舱在海水中摇晃,他们蜷缩在诺亚方舟上。
肖鹏醒来时船已靠岸,舱外一片喧嚣。
开始时他很平静,想李涯许是去取行李了,但突然又慌了起来。
他跑上甲板,眼前人潮汹涌,他终究再没能找到他。
“后来我去找过你,没有一个冯剑是你。”肖鹏说。
“也没有一个沈夺是你。”李涯说。
空气潮热,荣总门前树影斑驳。
他们一同笑了起来,再次交换了名字。
李涯,比肖鹏想象中冲淡得多。
肖鹏暗自心想,他曾经那样悔不当初,李涯可能是不知的。
原是鹏鸟落地,原是苦海无涯,于对方却是拯救。
那艘船上的人大多在精神上两手空空,并没有什么值得隐藏。而他们因为一闪念,却差点只留给各自一场永久的幻梦。
又或者真的只是幻梦,在肖鹏如荒漠般无望的后半生姗姗来迟。
肖鹏一度以为往昔留给他的后遗症将折磨他一生,而今他想,那道最深的伤口许是医得好的。
“那时原想给你。”李涯摊开紧握的掌心,是一张被捏皱的字条。
肖鹏展开,极为俊秀的四个字——
相逢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