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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之后，沈炼再没见过裴纶。

京城变了天，彼时卢剑星与靳一川风尘仆仆打外头回来，只听是沈炼卷进了什么东林党的事端，稀里糊涂地杀了锦衣卫，因而降了职。

问他，他也说不多，只是苦笑，说自己是鬼迷心窍。

靳一川暗中忧心忡忡地问卢剑星，几月不见，二哥怎么竟像是老了几岁。

卢剑星摇摇头，你二哥是累了。

日子便这么过去，沈炼依旧干着听风抄家的活计，一切似是没什么不同。

不过从前是抓东林党，现在是除阉党。无论什么达官显贵，在刀下，皆如草芥。

沈炼觉得自己也像草芥，便自顾自长在土里，风往哪吹都无所谓了。

直到有一日，抄了座茶楼，食客四散之时，沈炼看到有人仍不慌不忙地就着烟枪抽了两口。

顺着那拿烟枪的手往上看，便是裴纶。

 

沈炼到裴纶住处时总是带着些点心。

开始时他还编些说辞，核桃酥是手下孝敬他的，桂花糕是买给卢母又想到她吃不了甜的。

裴纶听罢哈哈大笑：“沈总旗，我可没你好运，落了个一介草民，留条命就不错了。你便说是专门送我的，裴某也不跟你客气。”

沈炼笑笑，便由着裴纶大大咧咧开吃那些糕啊饼的。

“胃口倒是向来不错。”

“可不是，”裴纶一嘴的酥糖渣子，“不用成天打打杀杀，什么心事都没了。”

沈炼看看裴纶那茅屋，真可谓家徒四壁。

“近来在干些什么？”

裴纶正专心往烟枪里塞烟草：“什么都干，混口饭吃……实话告诉你，你遇上我时，我正要去那茶楼谋个厨子什么的活计，这下可好，又黄了。”

沈炼想想裴纶掌勺的样子，笑出声来：“说笑吧你就。”

“真的，可别小看我，”裴纶一脸诚心，说着就站起身来，“吃了么你？”

沈炼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一会就走。”

裴纶三两口吞了手里的桂花糕：“没吃就说没吃。上回去你那儿，嫂子不还给我下了碗面来着，我也不能白吃嘛。”

沈炼被他一句“嫂子”噎住，一时没拦住他，便看着裴纶搁下烟枪，撩起袖子往厨房去。

半晌，他才朝那喊了一句：“你白吃的还少吗？不差这顿的。”

就听得裴纶大笑，笑声一会便淹没在炊烟里了。

 

裴纶端出来的是一碗阳春面。

面条很是整齐清爽，清汤上浮着碧绿的葱叶，零星油花恰到好处。

“尝尝。”裴纶的眼睛笑成两个弯。

沈炼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尝了一口。

“放心，要毒死你早下手了，”裴纶抽着烟，哄孩子似的，“吃吧。”

沈炼许是真饿了，便吃起来，没再说话。

一碗下肚，面条爽滑，腹中很是暖和。

“怎样？”裴纶看看沈炼，饶有兴致。

沈炼不答，只是笑：“你就开个面摊也能赚不少。”

裴纶一挥手：“不稀罕。”

“怎么？”

“我把吃当乐子，真靠这谋生，没意思。”裴纶说完这句，抽起烟来，不知在想什么。

沈炼“嗯”了一声，他似乎知道裴纶在想什么。

这世道并不如他们所愿，不知此生还能活出多少“意思”来。

“你自己不吃么？”沈炼突然问。

裴纶一愣，笑：“都被你这点心塞饱了。”

沈炼皱了皱眉：“还有面吗？再给我来点。”

“没了，”裴纶挺坦荡，“全给你下了，赶明儿再买。”

沈炼临走时向裴纶仔仔细细看了一眼。

裴纶向来是很讲究吃食的，近来，他的圆脸竟是瘦出了些棱角来。

 

自打某日起，沈炼休沐时常出门。在外待得不久，有时也就两三个时辰的事。

回来时，手里多半带了些点心，大抵是在京城里口耳相传的时鲜货。

他自己也不吃，就看着卢剑星和靳一川吃。问他，他便说吃过了。

靳一川觉得好生奇怪，二哥素来朴素，何时也开始赶趟儿尝鲜了，又总是在外头，说是和人吃点心。

靳一川暗中忧心忡忡地问卢剑星，几日不见，二哥怎么竟喜欢上吃了。

卢剑星摇摇头，傻小子，什么吃呀，你二哥大约是有相好的了。

 

沈炼时常看裴纶在那儿吃，觉得其人吃得很是好看。

甜的咸的辣的酸的，放在那人的吃相上，就是一个字，“香”。

裴纶也不是来者不拒，吃起来是颇有讲究的。于是沈炼也跟那些纨绔子弟似的，净打听些紧俏的吃食买。

裴纶吃饱了，就同沈炼胡侃。

做不成锦衣卫，他也没什么顾忌了，上至宫里下至南司，他专拣些乱七八糟的笑话给沈炼讲。

沈炼开始就在那儿笑，后来茶醉酒醉了也胡侃，净说些平日里不说的刻薄话，能把看不顺眼的人都得罪个遍。

“从前觉得这些个鸡毛蒜皮是自己的活路，遇上你，才发现都没意思了。”

裴纶就着烟枪吐出烟雾蒙蒙，那些小愁大怨也似是有了掩护。

血啊泪的都变得很远了，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轶事。

在这时沈炼方才悟到，活着最大的乐趣，裴纶何尝没给参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俸禄都要给我吃完了。”裴纶倒也不是没有悟性。

沈炼正要走，在门口停下了：“看你吃挺有乐子的，我乐意。”

“敢情你是花钱看我吃啊？”

“也算秀色可餐了。”

“去你妈的。”

沈炼像是要当真：“不乐意？那我以后不买了。”

裴纶不假思索：“下次多带一些，我好囤着。”

沈炼给气笑了：“你吃人的怎么不嘴软呢？”

“你等等。”裴纶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沈炼。

沈炼打开，一个小小的本子，翻了翻，大惊。

裴纶笑：“那些说不得的故事都在里面了。”

沈炼瞪大了眼：“你的无常簿不是扔河里了么？”

裴纶指指自己的脑袋：“吃得多，记得多。”

“你这是……”

“投桃报李。”

沈炼拿着那小本子，似有千钧重：“一颗桃换你一筐李？”

裴纶抽了一口烟，笑：“是拿没意思换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