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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

走出飞船的时候，CC想，再过100个地球年，就是他和DAN的第25次对接了。

再经过几次探测，等到这颗不大不小的星球对母星来说不再陌生，他就会和第一批移居到此的人一起，在地球上安家。

那时他也许会打个报告，请求把已经退役的DAN分配给自己。这样的话，他的家里就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

 

[001]

虽然DAN只是个机器人，可是CC觉得DAN比他认识的很多母星人都要好。DAN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对他发号施令。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虽然这在母星上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但CC知道这在地球上已经很长了。

长到陆地在海洋上伸展出一隅，楼房从土地里耸入云端。长到CC看着DAN从长发变成短发，身上穿的长袍变成衬衫西裤。

可是DAN的脸和身体是不会变的，母星的科学家给他造了很好看的外形，只为了DAN能在每个时代里都不被地球人的主流社会淘汰。

CC每过100个地球年就来和DAN对接，导出他脑中储存的关于地球的数据。然而为了保证DAN的使用年限和沉浸效果，数据导出的同时也会对电子脑进行刷新。

这就意味着对接后的DAN不会记得之前发生的事，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谁。

他成为了一个全新的人。

 

[002]

CC有时候会同情DAN，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人在母星上会成为受人敬仰的智者，可惜DAN只是一个机器人，他的任务只是替母星记录地球。

为了避免被地球人发现身份，机器人都离群索居，充满警惕。每次CC接近DAN的时候总是很辛苦。他调换身份，想方设法成为DAN的朋友，只是为了避免强制对接给机器人带来的痛苦。CC知道，这种行为地球人说起来可能是欺骗，但他把它当作唯一的补偿方法。

母星上很空旷、很安静，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地球却很拥挤、很热闹，每天都有很多情感飘在空中。

这是CC从DAN的记录里看到的，他知道DAN在地球上活得艰难又勇敢。他想，DAN比很多母星人更像人，虽然DAN的一个记录周期只能无知无觉地开始，却不应该无知无觉地被迫结束。

更重要的是，CC喜欢和DAN聊天。尽管每次DAN都不认识他，可他愿意让DAN认识他，一分钟也好。

 

[003]

CC找到DAN的时候，DAN正一个人背着冲锋枪在城市的废墟里弓身潜行。他的头发比CC上次见到他时更短，脸上布满了尘土。

突然，他转身向巷道里开了一枪，一个人应声倒下。

CC不知道这100年里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上一次见到DAN的时候，DAN还是一个医生。

他记得那时的DAN很温柔，会对他友好地笑，话不多，穿的白大褂好像会发光，很温柔的光。

他假装自己是一个病人，DAN在检查时会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慢慢地问他“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CC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母星上的人都很少有肢体接触。

而不是像现在，被DAN用枪指着。

[004]

CC学着地球人的样子将手举过头顶。

DAN的脸看起来很紧张：“你是谁？”

在过去的23次对接里，DAN很少用这么直接的方式和CC开始对话。

CC没来得及编好借口：“我不是坏人。”

DAN皱了皱眉头，好像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CC又补充道：“我刚到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DAN半信半疑：“你是外国人？”

CC想外国人和外星人也没差太多，于是点了点头。

“这场仗已经打了好久，可能还会打好久。”DAN说。

“为什么要打仗呢？”

“打仗当然是为了争夺利益。”

“争夺什么利益呢？”

“我也不知道。”

CC古怪地看了DAN一眼，心想他肯定是老化了，敏感性差了很多。

 

[005]

“一开始我们都知道在争什么，可是打到后来就忘记了。”DAN听起来有点茫然。

“你怎么一个人？”

“其他人都死了。”

“哦。”

“可是我发现自己不会死。”

CC当然知道机器人是不会死的。

“明明受了一样严重的伤，别人死了，我还活着，”DAN很怅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你也不太会老。”CC补充道。

DAN转过头来问他：“你怎么知道？”

“你想死吗？”CC回避了问题。

“想啊。”DAN很诚恳地点头。突然，他吃惊地问道：“难道你是死神？”

还没等CC摇头，DAN已经凑近了过来：“原来死神长得还挺好看。”

这下CC不想否认了。

“带我走吧。”DAN说。

CC想，这好像也是DAN第一次主动要跟他走。

 

[006]

“我真的太寂寞了。”DAN叹了口气。

这可能是DAN第20次说出“寂寞”这个词，又或者是第19次。CC对DAN太熟悉了，他知道这是对接中一个非设定的常规过程，DAN好像从开始运行时就很寂寞了。

尽管如此，CC看看DAN，还是觉得很抱歉。

CC和DAN第1次对接的时候，DAN也在一场战争里。他留着胡子，穿着铠甲，手中的剑上流下不知是谁的血。他站在江边，看上去好寂寞。

CC和DAN第11次对接的时候，DAN穿了一身白衣，黑色的头发高高盘起，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他给CC唱了一首很凄凉的歌，说：“听懂了这首歌，就不会寂寞了。”

CC和DAN第21次对接的时候，DAN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很有风度。他穿着西服抽烟，身边没有第二个人，好像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007]

CC当然懂得DAN的孤独。毕竟他已经安慰他23次了。

可是今天，他突然想抱抱他。

CC从来没抱过一个机器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DAN，又稍稍贴近了一点。DAN没有反抗。

原来DAN是这么强壮的，CC心想。

DAN的仿生做得很好，CC能感到他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弱起伏，柔软的躯干有比母星人稍高一点的体温。抱起来很舒服。

“我们走吧。”CC在DAN耳边轻声说。

要松开他的时候，CC却发现DAN放在他背上的手臂用力了一点。

CC试着动了动，不禁有些害怕。操作指南上没有说过对接员可以抱机器人的。

“我觉得……好熟悉，”DAN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一些迷茫，“我是不是在哪里抱过你。”

“怎么会。”CC从DAN怀里挣脱出来，慌张地笑，一面飞快地回忆历次脑刷新有没有出过问题。

或者是更严重的情况，CC意识到，因为他从来没有抱过DAN。

 

[008]

DAN不说话，只是盯着CC看。

身边的炮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切都很安静。

CC被DAN看得有些心虚，正要转头，却看到DAN的黑眼睛上跳过长串蓝色的数据流。

他知道这是数据故障的前兆。

DAN向他走来，CC紧张地回忆强制对接的口令。如果DAN对他做出什么攻击的行为，这将是CC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对接。

DAN开了口，语气毋庸置疑：“我认识你，你是CC。”

CC惊得把口令都忘了。

“这是我们的第24次对接，我在地球上的第2400个地球年。”

DAN的存储区溢出，CC知道他快要报废了。

“我最近开始做梦，”DAN很平静，“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梦。”

CC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我梦见我在暗室里找到你，下着雷雨，电闪雷鸣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你的脸。”

“我梦见我给你唱了一首歌，你穿着深色的衣服，站在暗处擦一柄雕花的刀，只是低头，不敢看我。”

“我梦见你在小巷里倒下，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我把你背在肩上，慢慢地走。”

……

 

[009]

CC觉得头很晕。他想说话，可是几百个词句在同一时间嗡嗡作响，争先恐后，没有办法一同倾吐出来。

DAN凑近了CC：“你看，你的眼睛很美。”

DAN从枪上取下瞄准镜，放到CC眼前。

CC眼中的数据流在玻璃上反光，蓝色的一片。

CC仿佛听到了自己的电子脑随着一声巨响变成碎片。他茫然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才突然想起机器人在外观上和地球人一模一样，而地球人在外观上和母星人也一模一样。

“我……”CC抬起头，眼泪从他蓝色的双眼中流出来。

“还记得上一次对接吗？第23次。”DAN说。

CC不停地摇头，尽管他记得一清二楚：“不，我不记得……”

上一次见到DAN的时候，DAN还是一个医生。

他记得那时的DAN很温柔，会对他友好地笑，话不多，穿的白大褂好像会发光，很温柔的光……

“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医生。”DAN说。

“我不是，我是一个病人。”CC斩钉截铁地否定他。

DAN笑了：“你假装是一个病人。”

CC不情愿地点头：“对，我‘假装’是一个病人。”

DAN仔细地看了看CC，又笑了：“你还是不记得。”

他抱着双臂，等待CC眼中的数据流继续加载。

“来不及了。”

等了十秒，DAN叹了口气，突然捧住了CC的脸，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了CC的额头上。

CC的眼睛一瞬间睁大，随即定住了。在那短暂的一刻，他和DAN分享了2400个地球年的记忆。

他看到在地球上的自己。等待DAN来对接的、孤寂的自己。

 

[010]

第1个地球年。

电闪雷鸣，CC的肩膀在DAN的手掌中轻微地颤抖。

第1100个地球年。

CC的目光从刀上抬起，心中想的是和DAN浪迹天涯。

第2100个地球年。

昏沉中CC沉醉地看DAN的脸，DAN为了他才学会抽烟。

第2300个地球年。

CC在DAN的诊室里装病。

“幼稚鬼，回自己的诊室好好上班啦。你今天病人不多喔？”

“我爱你。”

“……我也是。”

 

[011]

第2299个地球年。

“CC会在预定的时间刷新你并自我刷新。”

“先生，这太残酷了”

“你和CC本来就是造来互相接替的。”

“我们永远无法共享记忆吗？”

“等报废那天吧。”

“可是……”

“出发吧。”

 

[012]

“我们是不是快报废了。”CC问。

“一分钟前已经算报废了。”DAN说。

“母星对报废的机器人怎么处理。”

“就地销毁。”

他们抬头，看到一艘飞船沉默地向他们移动过来。

他们牵住了对方的手。

 

[013]

第2300个地球年。

走出飞船的时候，DAN想，这一次轮到你来记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