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坠入


“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1)

 


1

邰伟没有放弃。尽管他已经在这座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攥着从局里偷出来的一沓材料在一队队身影中洞察着,努力地想要找到那个人。

人有时会突然想不起最亲近的人是什么样子,仿佛太过熟悉了,便从来不曾用心去记住他。

此刻邰伟在无数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他的唇,却并没有一个是他。

年轻都是一样的,灵魂却没有相似的。

身边走过一个冒失的学生撞了邰伟,邰伟手里的材料如雪散了一地。

邰伟给他一个结实的白眼,蹲下身狼狈地捡材料,抬头,突然看见不远处一片金色。

秋天了,正是这座校园最美的季节。

邰伟不由自主地向那片金色走去,脚步踏在铺满道路的落叶上,发出干脆的响声。

他想起有一阵他总和那人在树下的长椅上谈话,每每都是剑拔弩张不欢而散,真是可惜了这幅难逢的美景。

原来从残枝与败叶间洒进来的阳光也是那么美,阳光下那人的眼睛会是什么颜色的呢?他想。

然而今日又是一无所获。

 

2

强烈的挫败感让邰伟找了一个路边小店喝了很多酒。

喝完酒,他便毫无悬念地被一个人追着。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人的出现,他不得不提前喝完了这顿酒。

而他极力地想摆脱她。

他知道那是他有时令人无奈甚至生厌的女同事,时常担心他就此颓废堕落甚至自绝前路。

这些异想天开的事情,他向来都当作是她在说笑,毕竟邰伟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想不开”这个词。

他在崎岖的小路上飞快地走着,而他锲而不舍的同事却如影随行。任他拐过多少个弯,躲进多少条小巷,总是不疾不徐地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跟着他。

邰伟停了下来,回头瞪她:“别追了。”

不远处那张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却又瞬间换上一副坚毅的神情。她又开始老调重弹地说些邰伟不高兴听的:少喝酒,少抽烟,少熬夜……

邰伟没心思听完,叹了口气,回过头继续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邰伟自觉有些酒劲上头,在路边坐了下来。

路灯在湿漉漉的的石板路上反光,一片橘色的光晕,让人昏昏然。

 

3

邰伟陷入了睡眠。

他梦见自己身处翻新前的老警局。他在办公室里踱步,老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

熬了一整夜,众人都毫无头绪。办公室里昼夜不明,乌烟瘴气。

只有他还揉着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在晃眼的幻灯片光里作着徒劳的挣扎,借着喋喋不休来掩饰自己混乱的思路。

众人看似强打着精神听他讲话,实际上都已半死不活。

邰伟心中烦躁,再也说不下去。

要是他在就好了。

从来不服输的邰伟突然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要是他在就好了。邰伟不得不承认,他离不开他。

在他面前,邰伟总爱夸耀自己的勇猛无畏,还有那些粗中有细的智慧。而今看来,实在可笑。

所谓深藏的勇气与智慧,竟大多是由另一个人照亮的。

办公室显得更逼仄了。他大步走到通向走廊的窗前,“哗”一下拉开了百叶窗。

 

4

一声轻响。邰伟蓦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身影在巷子的另一端出没。

他追了上去。

他看着那人的身影一闪即逝,待他追过来,那人已丝毫不见踪影。

热辣的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他草草擦了把汗,意识到这大概是他在这片巷子里拐过的第十几个弯。

他的体力已经透支,不得已放弃了追逐,一步步往深处去,耳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再然后,摆脱了世俗烟火鸡毛蒜皮,犹入真空。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干燥,没有风。

他拨开居民晒在窗外的被褥,走进小巷深处的小教堂。

年轻的牧师正在布道。

他在一个人旁边坐下,那人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侧脸。

邰伟细细打量起他来:安静得近乎冷漠,谦卑得近乎虔诚。

他几乎能肯定他就是他在追逐的那个人。


5

他看到那人膝上一双合十的双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曾有力地指向罪恶之源,曾仔细地划过圈画密布的书页,曾温柔地抚过他的脸。

他的嘴角勾起笑意,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副冰冷的手铐稳稳地扣上了那人的腕。

金属扣合的清脆响声让邰伟如梦初醒。

他低下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手还未来得及从手铐上拿开。

不,不对。

他不是罪恶,他不是虚无。他也不是想要禁锢他。

邰伟惊恐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刺眼的光线从镂空的十字窗里穿射而入。

年轻的牧师仍在布道。

“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2)

 

6

“你想起了什么?”

邰伟睁开眼,面对着这个被问过无数遍的问题。

眼前的心理医师一如既往耐心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还是老几样,我看我就不用说了?”邰伟一脸疲惫,苦笑着说,“你大概都能背了。”

医师微笑:“明白了。不过……真的是一点新的细节都想不起来吗?比如他叫什么名字?或者他大概长什么样?”

邰伟皱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露出痛苦的神色,摇摇头:“真对不住,又浪费了你的时间。”

“没关系。PTSD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7

当邰伟被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时候,他的确不记得他了。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残酷而黑暗的夜晚。意识混沌中,是人体被击打发出的闷响,是血肉模糊,是黑洞洞的枪口。

他很少感到恐惧,但那晚,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以眼还眼,血色的城市之光笼罩苍穹,一切都像是一个恐怖的轮回。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那人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们的交集,一切都在应激的混乱中被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他想,他们说的那人也许是死了。

直到那一晚,他在治疗中大梦初醒,一切都豁然开朗。

心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倒是不咸不淡:好小子,又给我闯大祸。

 

8

如何会忘记?

在层层记忆中,他总是最清晰的那一个。

校园里冒失的学生是个瘦高个,黑色大衣,手里抱了本《变态心理学》;

材料右上角的照片上,年轻的双眼中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与睿智;

女同事说:“他也很担心你。”;

百叶窗外,他在过道里正匆忙地向办公室奔来;

年轻的牧师有一张熟悉的脸,他清澈的双眼中是一种美丽的悲天悯人……

方木,方木,人如其名。

邰伟永远都会记得。

 


“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的重复。”

 

 







(1)出自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原句:“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2)约伯记42:5


*PTSD只是一个满足脑洞的小背景,看文就好,请别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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