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东升】兔子洞
朱朝阳在三十五岁上没了妻子。
意外事故。那个下午她独自在家泡澡，起身的时候浴缸边把手松脱，磕到后脑失去意识，就此溺亡。
朱朝阳对此自责不已。自从童年差点淹死在游泳池里，他就只洗淋浴，从来没在意过家里的浴缸把手。
单位同事反而劝朱朝阳看开，说朱朝阳是个好父亲，孩子跟着他还是比跟着妈好。在此之前，朱朝阳的妻子有了外遇，正和他闹离婚，还要把一岁多的儿子带走。朱朝阳愿意成全她，但不愿意让孩子跟着陌生男人生活。
就这样，朱朝阳成为了一个单身父亲。
朱朝阳在大学教书，有课的时候，把孩子放在母亲家里照顾。
父亲朱永平死后，母亲周春红似乎深受打击，不再对朱朝阳多加管束，与此同时变得话少。孩子多少能给她解解闷。
孩子小名生生，朱朝阳灵光乍现想到的，取“新生”之意。生生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朱朝阳周末去接孩子，听母亲嘴里一口一个“生生”，眼里彻底没了自己。
周五，朱朝阳照例去母亲住处，周春红刚给他开了门就匆忙领着他往里去。
那从前是朱朝阳的房间，如今做了生生的游乐场。朱朝阳走进去，见书桌柜门一一洞开。生生仍坐在地上自顾自撕扯玩乐，身旁纸片散落一地。
碎片中，朱朝阳辨认出七零八落的脑袋和手脚，正是自己儿时的样子。周春红不由关心起来，捡起几片拼拼凑凑，问是谁给拍的，怎么都不像他了。
朱朝阳沉默着，对此置若罔闻，眼睛还在地面上来回搜寻，所见之处一片狼藉。接着，他看向柜子，里面干干净净。
有东西丢了。
十四岁的暑假，朱朝阳迷上摄影。
他给陪伴自己一个夏天的小伙伴们拍，黝黑的男孩严良和大眼睛的小女孩普普，山林葱茏，海风温柔。他给父亲拍，父亲刚带他游完泳，坐在驾驶座上，微胖而白皙的脸上汗淋淋笑盈盈。
他还给奥数班的数学老师张东升拍，不过是偷拍。
拍他在走廊尽头影印试卷，镜头推近再推近，穿过漫天的喧哗嬉闹，捕捉一个心无旁骛的侧影。拍他从菜场出来提着两袋蔬菜水果，走得悠闲自在，前景里的车流拉成两道虚影，穿着白衬衫的他亮得显眼。拍他在书店里看教辅，无框的镜片藏住一双眼睛，一页页纸张在镜片里翻过，直到澄黄的夕阳也在镜片里落下。
原来你真的喜欢摄影，张东升笑着说。后来朱朝阳来到他家，他正低头在朱朝阳的相机里翻照片。男人，女人，男孩，小女孩，之后的每一张都是他。张东升已经知道这台相机曾经记录过属于自己的罪证，但现在罪证已被销毁，在他眼中，剩下的就成为纯洁的凝视。
其实我也喜欢摄影，可总是没有机会系统地学习，张东升又说，不过没关系，不是什么知识都需要向人学。他抬头问朱朝阳，你的照片怎么没几张，是不是没人给你拍。
我不爱拍照，朱朝阳答得沉闷。来，我给你拍，张东升举起相机，像没听见朱朝阳的回答。
朱朝阳嗅到了危险的信号，站在角落一动不动。
别站这么远，怕什么，张东升问得纯真，近一点，再近一点。相机遮住了他的面目，身影如往常一般温柔而暧昧，站在阳台的丛丛绿植里像一株安静的捕蝇草。
很多人说要找光线，要怎么构图，他继续说道，都是模式化的，他们不过是自认为拍得好。张东升寻找着角度，步伐轻缓，专心致志。摄影和数学一样，发现美的过程必然孤独，但幸运的是你可以独享。他按下快门，捕蝇草张开了大口。
朝阳，阴影才是塑造灵魂的魔术手。
张东升镜头里的朱朝阳是另一种陌生的样子，绝非善类，也并不乖张，陷在一个黑洞里，警惕而迷茫，阴郁又沉默。
他说朝阳，这就是你，看清楚了吗，你和他们不一样。
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人送了朱朝阳一份礼物，后来又被朱朝阳悉数归还。
父亲的泳镜在珠江里永恒漂流，严良的钢笔在墓园中陪伴他早逝的父亲，普普的信与粉红小熊一同烧给天堂。
张东升送了他一本讲数学史的书。万物皆数，张东升轻柔地说，语气像在讲一个童话。张东升说什么话都像在讲童话，上课的时候，讲题的时候，连生气的时候都像是童话破碎的声音。
书里零星夹着几张冲洗出来的照片，拍的都是朱朝阳，是永远不会被母亲喜欢的模样。照片被朱朝阳藏在书桌最底下的柜子里，紧贴地面，没有一个大人会屈尊降贵俯身搜寻。
朱朝阳就这样毫无留恋地丢弃了他的童年，直到被另一个孩子再次翻找出来。
其实生生不是朱朝阳的孩子，但这不重要，朱朝阳并不期望自己能和任何一个女人创造出一个孩子来。周春红还在穷追不舍地发问，朝朱朝阳大声喊叫，就像在无望的生活中突然抓住一根稻草。在一片混乱中，孩子哇地大哭起来。周春红终于停下来，慌忙去哄她的心肝宝贝。
朱朝阳得以蹲下身，往柜子里仔细地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如一个无底洞穴。他看见过洞穴里有什么，洞穴吞噬了他，食髓知味，无法逃离。
万物皆数，从此一切都与张东升有关。朱朝阳没有成为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信徒，却成为张东升的鬼魂在人世间追逐取乐的对象。鬼魂将朱朝阳带上六峰山，他听见远处的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喊他，灵魂却已落进山谷。悬崖早已锁上围栏，如同囚禁住一个故事的起点，再也无人知晓。鬼魂也曾将朱朝阳驱赶到少年宫，被脚手架包裹的老旧建筑尘土飞扬，废墟之中，连想象的回忆也无从依托，窗户哐当一声从五楼落到地上，工人们汗流浃背地埋葬着血迹和残阳。
整个世界正拭去记忆，如朱朝阳所愿。可是他自己却变成了那台相机，反复倒带，画面一点一点放大。角落里，张东升正安静地看着他。
和妻子认识的那天，朱朝阳将一张存储卡一同扔进了柜子里。存储卡里存有他给张东升拍的照片，是他来不及回赠的礼物。
朱朝阳不是没有独享过。
在水产行的冷库里，张东升为朱朝阳演一出独幕戏。混杂在恐惧中的痴迷淹没了朱朝阳，他被束缚住的身体发出一阵颤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要从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里奔涌而出。
一直是朱朝阳在亵渎张东升，即便他成为鬼魂。一次又一次，朱朝阳在午夜看着张东升的照片纾解欲望，在死亡与罪孽的底色中寻找一丝慰藉。被定格在画面里的张东升温柔、安静，像一只无知无觉的迷羊。
然而朱朝阳知道，相机里的张东升只是几行单薄题干，答案只有朱朝阳一个人能解答。在朱朝阳长而又长的梦里，总是张东升反复出现。暴虐的阉割之血生出优雅的阿芙洛狄忒，他浸润在血光里，无声地拖走一具死去的躯体，美得漫不经心又荒诞至极。
张老师，帮我解开，在冷库里，朱朝阳无措地叫住他。然而张东升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走过来。朝阳长大了，张东升轻声说。他刚杀了人，在那片闪烁的红光里，他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朱朝阳起反应的身体，如同扫过一条失去生命的、咸腥的鱼。
那时，奥数班的同学们总是争先恐后地逃出教室，空旷的空间只剩下他和张东升两个人。张东升温热的手指曾试图去抚朱朝阳的头发。张东升说朱朝阳是他最好的学生。
后来，多余的人们总是在他们身旁一个又一个死去，世界上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时朱朝阳会想，如果张东升还能摸摸他的头发，是否故事会变得不太一样。然而朱朝阳选择杀死张东升，如同细细地嚼碎一个童话，再慢慢吞咽到身体里去。吞噬他童真的人也终将被他吞噬。
朱朝阳差一点就能忘了张东升，如果妻子不离开的话。
生生仍旧哭个不停，死死地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了他。
朱朝阳蹲下身柔声安抚，轻轻掰开他肉乎乎的小手，瞥见硬质塑料的一角。
妈，我想起来了，照片是爸给拍的，真是挺可惜的。朱朝阳露出释怀而苦涩的笑容。
周春红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在痛心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的，妈，别难过了，朱朝阳说。对了，刚回来的时候忘了告诉你，我评上副教授了。怎么了，妈，你不开心吗。
周春红两眼空洞，只是茫然地点点头，像是没听懂朱朝阳在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朱朝阳说。他关上柜门，从周春红手里抱过孩子，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走，升升，回家了。
完
三十五岁的朱朝阳还是选择相信童话。
